非息

07

 

边伯贤觉得，他早晚有一天会坦然面对自己成为朴灿烈哥哥的这个事实的。他可以完美地融入进这个角色里，和对方一起演着兄友弟恭的和睦家庭剧，甚至演着演着就变成真的。岁数上只相差半年，客观上来看他们更像是有缘的同辈。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里，等他们都忘记当初隔阂存在的理由，等所有看似互相针对的场景都变得模糊，他们可以自然而然地和彼此说笑，是不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边伯贤设想里最有可能实现也是最好的一种结局了。不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奢求？他没想过要经历一段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恋——不，不是他不想。谁没有过白日做梦，不是不曾有幻想，而是他不能。

 

他不能拉着朴灿烈一起冒险，先不论对方有没有一丁点可能愿意，动一回这种念头的下一秒他都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任凭他一人在悬崖边走一遭就好了。望一望深渊里地狱的轮廓，再返身回到春暖人间。而这一切跟朴灿烈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是这么想的，但是。

 

“……你在紧张什么？”

 

这是个过于……暧昧，的姿势了。边伯贤在朴灿烈靠过来的时候甚至觉得他的吐息都是直直地洒在自己脸颊上的——提醒他，你已经来不及思考再多。

 

藏不住的不是咳嗽不是贫穷，而是最难以启齿的秘密。他还在修炼演技，对方却已经窥得破绽。若是感到疑惑不解或是好奇都属合理，可是朴灿烈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了，就在这么一个意外相拥而眠的隔日清晨把他堵在墙边问出来了。边伯贤都想撬开朴灿烈的脑子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这么问代表了什么。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打磨着玻璃桥一样的家庭纽带，而朴灿烈就这么一时兴起一脚踩下去，很可能就这么跺碎了它。

 

我在紧张什么？

 

无法不紧张的吧。我度过了怀念着你的过去六年，挨过独自喜欢着你的十九个月。与你的每一次对视我都做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的，比如现在。

那么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你靠得太近了。”

 

边伯贤无措的目光慢慢变回了清冷的模样。不要搞错了，才没有更多脸红心跳的剧情。当防线就快被攻破，不如重新反守为攻。他当然紧张，他紧张到近乎发抖。但怎么能现在就认输，怎么能就这样前功尽弃——就像小刺猬藏起柔软的肚皮重新竖起刺，边伯贤的气场在一瞬间又尖锐了起来。

 

无声的对视同样留给朴灿烈思考的时间，边伯贤相信对方足够聪明，他一定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他本不应该对他抱有任何兴趣不是吗？

 

果然，朴灿烈顿了几秒，松开了压在墙边的手臂，往后撤了半步。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边伯贤绕开他走向浴室关上门，在镜子前站了片刻便脱下睡衣，打开淋浴，哗啦啦的水流声缓和了屋里尴尬的沉默。边伯贤躲在温热的水雾中揉了揉眼睛，冲一个多余的热水澡帮助他彻底冷静下来。

 

你做得很好了。

他对自己说。

你甚至没有说谎。

 

“你靠得太近了”可以说就是“紧张”的理由。但是配合那样推拒的眼神，在对方看来这句话并不是回应，而是警示“不要靠得太近了。”

嗯，言语的艺术。

 

 

等边伯贤洗漱好走出来的时候朴灿烈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的箱子合上推到墙角，桌上零星的物品被规整过一遍，被子也整齐地铺好。反观边伯贤自己的东西……呃，换下的外衣一件飞在椅背上一件丢在大开着横在路中间的箱子里，帽子随手搁在了电视机顶，耳机放在矮桌上，其中一边线垂下来摇摇欲坠，幸好昨晚没来得及吃什么零食，不然场面可能会更糟糕……

 

边伯贤瘪瘪嘴，像个糙汉子一样活了快十七年，今日他总算为自己的凌乱感到不好意思了一回。乖乖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再环视一圈，整个房间果然变得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换好外出的衣服边伯贤又在房间里呆站了几秒，就算只住了一晚，这里好像已经充斥着两个人的混合气息。望向那面大床，边伯贤意识到今晚他们还要睡在一起的事实。

 

痛并快乐着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时刻吧。

 

走下楼的时候两位长辈坐在餐桌前朝他招了招手。望见朴妈妈准备的沙拉和牛角包，边伯贤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朴灿烈依旧不见踪影，这能使他比较轻松地享用早餐。

边爸爸坐在他对面摆弄着新买的相机，桌上摊着几张打印下来还做着笔记的攻略。除了徒步数分钟就能抵达的镜浦湖，整个景区还包括高丽时代的楼阁景观，和海边绵延几公里的白沙滩。

今天他们准备先从湖边走一圈再徒步上山至楼阁建筑群，中饭边赏樱边野餐，晚餐边爸爸预定了附近一家颇为正统的韩料店。

还真是计划充分。边伯贤瞥了一眼正在咔嚓咔擦对着朴妈妈拍照测试相机的边爸爸，他喜欢这种不用他费脑子做出选择的出行，他很懒的，他的大脑只够应付高二数理化和思索朴灿烈这两件事。不知道是朴妈妈还是边爸爸在鸡蛋上拿番茄酱画了一个笑脸。他盯着他，总觉得这个笑脸是在笑话他。

笑什么笑哦。边伯贤拿叉子戳着煎蛋。

吃掉你。

 

“伯贤啊，”在边伯贤咽下最后一口煎蛋的时候，边爸爸唤他，“你联系下灿烈让他回来吧，我们准备出发了。”

“喔。”边伯贤应了一声然后下意识摸出手机，顿了两秒手指僵在了屏幕上方。

……怎么联系？

朴灿烈的kkt他并非没有。相反，凭借他的好人缘他早就要到了朴灿烈的联系方式和主要社交账号，但是也仅限于闲来无事翻一翻，没有真的联系过。

那个人的kkt头像是一张天空的照片，蔚蓝色的天际上有薄薄一层浮云。点开对话窗口的同时边伯贤揣摩着措辞……“我是边伯贤”这个开场白是不是太蠢了？他看着自己的头像，一只吐着舌头的柯基幼犬。这是先前金钟大发过来的照片，说实在太像他了叨念了好几次，他也觉得可爱就换成了头像。

“爸爸让我喊你回来，准备出门了。”

不自我介绍的话应该也能猜到？边伯贤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发出去这样一条。 

 

窗前的沙发很软，边伯贤窝在上面，把窗户又开大了些。十多度的风吹在落满日光的脸颊上，很舒服。他眯起眼睛往镜浦湖的方向看，零星的人影中有着渐渐变大的一个。

 

揣在牛仔裤后口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知道了。”白色的气泡框裹着朴灿烈的回复。

 

边伯贤歪着脑袋看着有且只有两行的聊天记录，都带着敬语，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了，却又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生疏。拇指轻轻在屏幕上刮了几下，他望着那两行字，直到屏幕变黑。

 

 

“天气这么好一定要多拍一些照片啊。”说着这样的话，男人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边爸爸背着登山包，一手握着相机一手牵着朴妈妈走在前面。任谁看这都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后面两步距离的地方还跟着两位少年，一个高挺俊朗，一个白皙清秀，这样的一家四口如何不让人艳羡。

如果是真的有看上去那么幸福就好了。

“看这里！”

边爸爸突然回头对他们举起镜头，边伯贤配合地比了个V字，拍完后用余光找到了朴灿烈的表情，那人也是浅浅地笑着的。

——就这样也很好了。

边爸爸又凑在朴妈妈耳边说了什么，片刻后两人一起爽朗地笑起来。边伯贤看着这样的景象居然有些鼻酸。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笑得时候能看见脸上的更多皱纹，背也不如从前挺拔，走路的样子能让人联想到再多年后的蹒跚模样。所以现在还能找到合意伴侣，能多留存些美丽的回忆是对么珍贵的事情呀。

在这一瞬间边伯贤意识到了这段婚姻对于他们四个人的意义都比他从前所想的还要深重，深重到他心里藏着的感情不值一提。边爸爸回头向他招了招手，他愣了一秒，又加快了步子——那是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边伯贤都不曾见过的表情。

 

 

“看起来我爸爸真的很爱你妈妈。”

身边的人冷不丁地开口，语气绵长又温柔，但是因为太过突然，朴灿烈反应了几秒……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没好奇过对方父母离异的原因，但是朴灿烈从来没开口问过，无论是问妈妈还是问边伯贤。因为现在妈妈看起来过得很好，所以他也暂时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没想到此时边伯贤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看着眼前温馨的场景倒也觉得自然而然。

“……嗯。”

轻轻回应了一声，他把视线移向身侧的人。边伯贤垂着眼睛，表情很放松，或者说……像某种释然。

 

“你知道我爸妈怎么离婚的吗？其实他们没跟我提过，我只记得小时候爸爸打拼事业不常回家，后来某一天……妈妈就带着哥哥走了。不放心外人陪我更担心我一个人在家，爸爸才把事业重心转到了本市，经常回家陪我。”

“后来长大了我细想才知道，所有细节都有深意。爸妈算是和平离婚，我妈妈崇尚感情纽带，我爸爸理性克制只想趁年轻多挣钱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本质好像谁都没有错。因为觉得爸爸给不了她想要的陪伴，所以妈妈带着哥哥去了国外寻找她新的生活，我一点都不恨她留我一个人，因为爸爸也是那时候醒悟了过来。我不知道事业上他放弃了多少，反正他回到了我身边，一直到现在。”

 

朴灿烈发觉他的脚步变慢了些，大概是不想让前面的人听见。他也放慢了步子，静静地走在他身边听。

 

“把朴阿姨的事情说给我听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不知道是壮胆还是什么……我觉得他有点傻，我又不会极力反对……什么的。他都那样跟我说了……”

“他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对我爱的女人好了’。”

“出去玩那么热情地找攻略，做计划，因为阿姨说这边拍照很好看就兴冲冲去买了新的单反……我是说……”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突然找不到了措辞。这是他们认识以来进行过最平和，最长的一段对话了——不，不是对话，一直是边伯贤在说。

 

“我知道。”

所以朴灿烈也给以回应。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我也很……”

 

边伯贤侧过脸微微仰头看他，似乎对他真的很仔细听着他说话并给以回应而感到惊讶。

 

“我也很感谢。”

 

少年看向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微启的唇间露出一小截牙齿。仿佛是在证明自己并不是随意敷衍，朴灿烈朝他扬了下嘴角。

边伯贤的欲言又止写在脸上，朴灿烈也不急，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的确……是时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说话，把这个重组家庭的模样保护好。

 

还有很多的时间来想明白，他自己脑中闪过的不明意义的念头，和他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所以……”

然而这回边伯贤却没有等。

“所以我们还是好好相处吧，像……哥哥弟弟一样。”

 

比起说给他听，边伯贤这话的音调语气更像是说给自己的喃喃。没有等朴灿烈有任何反应，他加快步子跑远了。朴灿烈看着他噔噔噔跑到男人身后，猛地抱住他的脖子赖在人身后，就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来到半山腰的一处平台时，边伯贤接到了一则电话。于是帮两位长辈拍合影的任务就丢在了朴灿烈这儿。耐心地陪着两位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拍了很多照片，边爸爸还大胆起来搂着朴妈妈的脸颊亲吻，女人微微红着脸象征性地推拒了两下，可眼里全是幸福的笑意。

拍完照两位长辈在草坪上铺开桌布准备着午餐，朴灿烈闲来无事转悠了一圈儿就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周围还有零星四五位游客，边伯贤翘着腿坐在他不远处的栏杆上。

 

少年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与友人的通话上，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朴灿烈正在注视着他。风轻轻拂动他的发梢，也吹落一阵樱雨，如雪一样的花瓣比雪更柔软，它们在他的肩头停留过一秒钟，蹭过他的手指，脸颊或者他身上的衣料，然后落下，亲吻他的影子。

 

“没有礼物噢，”边伯贤咯咯笑起来，“或者我可以给你带一片江陵的樱花？”

 

他扬起小巧的下巴，露出漂亮的颈线，嘴唇无意识地嘟起。拨开那些清冷甚至尖锐的外壳，他的确是这种清秀乖顺的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脸庞……有什么模模糊糊的画面从遥远的过去赶来，从朴灿烈的记忆深处浮起了一瞬，与眼前的画面重合，然后就找寻不到踪影。

 

盯着他看的时间比自己所意识到的还要长了。边伯贤也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侧过脸，他们的对视持续了两次眨眼间隙的长度，不知道是不是朴灿烈的错觉，边伯贤口中的吐字都放慢了一瞬……然后他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转过身不再正对着他。比起说他在他回避他的目光，更像是他羞怯与他对视……居然会这么觉得吗？

 

朴灿烈觉得边伯贤比自己想象的要单纯，但是他们之间不可解释的间隙依旧存在。像发觉那种无从追寻的“紧张”一样，有一缕风偷跑进了胸腔，抚过心脏的一秒钟掺和了全世界的痒。

 

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边伯贤垂着目光浅笑，又在风从遥远的天边吹来的时候抬起眼眸，瞳孔中央落有一个光点。是说，光。他与春日午后的日光格外相称，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格外干净白皙的样子，就像融化进了光线里。

那种感觉又来了。世界安静了下来，好像时间都有被延缓。朴灿烈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会有这样让他安定的力量，或者说不是什么画面，和那个湖边的月夜一样，只是边伯贤。如果纯粹的“美好”有实体，那么就是此时的少年和他周身包裹他的透明空气。

不像是校园传说中吹嘘的那般迷人，只是现在眼前的人的确让人感到美好，他不可否认这一点。

 

朴灿烈没有再细想，因为太安静了。像是潜入水底且不需要呼吸，整个人悬浮在深海中央，得以最安逸的歇息，不需要思考。世界上最孤单的蓝鲸在耳边唱着52Hz的鲸歌，他听不见它，却能感受到某种东西，天真无邪。

孤岛鲸歌在唱——

 

你要是在这个时候就意识到怦然心动的话……未来那刻，就不会觉得晚了。

 

 

“灿烈啊，去喊下白贤，吃饭啦”母亲柔和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朴灿烈嗯了一声，从长椅上起身，缓缓迈向他。

 

你看。都说了很危险了。

他站在他身后，看着落在他发梢上的某片粉白色花瓣。

 

呼——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力度刚好，没有惊动眼前的人。花瓣从少年头发上重新起飞，再以一个温柔的轨迹，缓缓落于大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