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息

08

 

手机在被单上震得嗡嗡作响，边伯贤关掉了吹风机以后隔着虚掩的门都能听见。十点刚过，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站在阳台上的人远眺着湖面，只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背影。

边伯贤缩进被子里，被热水冲刷过的身体有种厚重的舒缓感。行游一日的倦意上涌，他将四肢舒展开来平躺着，半合上眼感觉很快就能睡着……但怎么舍得就这样睡着？翻了个身侧躺着，他握着手机打开相机，悄悄对准那个背影快速地拍了几张照。可惜阳台夜灯的光线太暗了，镜头只能捕捉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边伯贤挑了挑保存下来一张，放进一个特定的相册里，又眨巴眨巴眼睛望了许久。

居然只是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点开kkt里的未读消息，还没看几条就有一则语音通讯邀请跳了出来。“怎么都不回消息的啊？”电话那头金钟大的声音闷闷的，不比往日清亮。

边伯贤皱了皱眉，“你怎么了？”他跳下床去以肩耳夹着手机在包里翻着耳机线，“我刚刚在洗澡……你下午电话里的声音还好好的？”

“啊，傍晚出去突然下雨，最近有点儿感冒可能加重了……”

“明明是你自己作死喝冰汽水。”都暻秀的声音从远一些的地方冷不丁地响起。

噗。边伯贤弯着眼睛笑出来，有段时间没去那个乱乱的小出租屋了，还怪想念的。

“所以你有没有看群里消息啊？”虽然相识已久，他们哪能腻歪到下午打一个电话晚上再打一个，的确是有事来着。“不是我们三个的群，班里的，你是不是设了消息不提醒？”

边伯贤被他说得有些好奇，“你等一下我现在看。”

 

于是朴灿烈回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穿着宽松睡衣的男孩光着脚丫站在地板上，才收好的东西又翻乱了，一边喃喃着“咦我的耳机呢”一边又对电话那头压着声音怒道，“都说了我没有啊！！真的不是我！！我跟她没关系——”

 

拉好门关紧扣上锁，朴灿烈扯下了耳朵上自己的耳机。“喂。”他抬手把耳机扬到他眼前，小家伙说话说一半硬生生把后半句卡在了嗓子里，伸手接过它，有些温怒的表情还未收回又盖上了一层惊讶。

 

又是这样。朴灿烈在心底叹了口气，随即走进浴室，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在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过这样的确很危险……嗯他都快有了新的恶趣味了，冷不丁逗弄一下小松鼠的那种感觉，看他惊慌失措还摇着尾巴，还挺……可爱？

 

朴灿烈觉得自已有点魔怔了。热水淋下来的时候外边还隐约传来边伯贤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比起昨晚难以言喻的气氛，今天他们都要轻松很多。不得不承认这趟旅行的确是有价值的，看妈妈玩得很开心的样子，他也渐渐放下心来。长久以来郁结于心的担忧，防备，正在逐步剥落，过往伤口都被裹上温情的茧，连那个一开始怎么看怎么不待见他的人都能主动说出“我们好好相处吧”这样的话。

是好事吧。

 

“好什么啊……”边伯贤重新裹起被子，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朴灿烈吓的，声音有点哆嗦。“我对她没兴趣，真的。”

“好了不逗你了！”金钟大在电话那头边笑边咳嗽，听着挺折腾的。“我知道你跟她没什么，回头你注意点吧。”

“唉……”

“别叹气啦，”金钟大压低了声音，“你我还不了解吗？”

边伯贤愣了一下。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深意，又好像没有。

“我知道的呀。”友人轻叹了一句，“晚安。”

“……哦，晚安。”

大概是困意延缓了他的思考，边伯贤眯着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金钟大发给他的照片，脑子里的思绪乱七八糟绕成一团，半天也没理出个所以然，于是他干脆不想了。关了灯躲进被子里，听着浴室的水声，他强撑着没有睡着。

因为他还欠人一句谢谢。

 

朴灿烈从浴室出来，简单地收拾了一通，关上灯，在小鼓包旁边躺下。本以为边伯贤已经睡着的时候，那个人从被子里伸出小半截胳膊，耳机线被绕成一个松散的圈落在他的枕头上。

“谢谢。”

他嗯了一声。

与这里的静谧不同，金钟仁给他发的一串消息显得有些聒噪。略过那些不重要的话，朴灿烈盯着「唉我刚得知了一个你哥的八卦你要不要听」这行字顿了片刻，视线偏移一些就能望见那张在夜晚显得格外乖巧的脸。

边伯贤把视线从小光屏上移开，呆愣愣地回望他。

朴灿烈别开眼。

好吧，他还是没有习惯。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什么八卦？」

这么回复了过去，不一会儿金钟仁就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孩子的自拍。姑娘齐肩发斜刘海，长得挺清秀，在照片右半边对着镜头微笑着。而画面左半边是坐在琴凳上的边伯贤，他双手握着一叠琴谱，望着镜头嘴唇微张着，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比起摆拍更像是突然被唤了名字以后抬了下头，但即使是抓拍也拍得很好看。

「所以？」朴灿烈按着键盘，很快想起了这家伙刚才念叨着“都说了我没有啊！”那急躁的小表情，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绯闻女友吗？」

「不是。」金钟仁回复过来。「要只是绯闻女友倒好了。这不是我隔壁班的金亚珍嘛，他男朋友和我们一起打过球啊？崔，崔什么来着……」

「崔学宇？」

「是说她刚跟崔学宇分手就在IG上传了这张照片，有人问她是不是新男友，她回答得也很含糊，结果崔学宇那边好像挺生气的。」

这哥们等着看戏的好心情都要溢出屏幕了，朴灿烈把手机丢到枕边，拉开被子躺进去。

边伯贤感到热源的靠近微微动了一下。

还没有睡着吗？

“边伯贤？”

“……嗯？”

刚才还在想自己怎么会对着这个人产生恶趣味，这会儿又忍不住顽劣地开口了。“你认识金亚珍？”

“……啊啊啊啊？！”

是类似哀嚎的声音，仿佛有人告诉他要参加一周长跑加训，想想就知道潜台词是“怎么你也？？？”之类的哀叹。困意中的怒火显得不像生气像撒娇，边伯贤蹬了下腿，拿被子盖过头，小鼓包里隐约传来几句咒骂。

“没有！和她不熟！”

 

高中生搞来搞去也就是那么些事。八卦传得比流感还快，再恶俗的桥段套上有光环的主人公都变得有趣，只是聊聊评论猜测几句，本来并非带着恶意，好像谁都不会被伤害，于是所有人都乐此不彼。

到这时候真相就变得不再重要，人人都享受着闹剧的过程。

 

“她在一年级部还挺受欢迎的，如果你喜欢她……。”朴灿烈接着说道。

 

边伯贤猛地攥紧了被角。

你怎么能——

你怎么能这么想？

他探出头来压下被子，猛地瞪向他，“我不喜欢她！！”

 

——然后落到了那双眼睛里。

漂亮的弧度，带着笑意和了然的，就着月光就能看清楚，并且深深撞在心头。

他在开玩笑。

 

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怒火被扑灭露出酸涩的内核，而那中间又带点甜味。奇妙的感觉，只有朴灿烈才能同时挑动他这么多根神经的感觉——悄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好吧，好吧。边伯贤努力翻了个白眼，然后用力翻身背朝向他。虽然这么做有点幼稚，但就是想搞出很大动静来表现生气一般，偏偏那人还低低地笑了出来。

偏偏自己还又红了耳廓。

 

“知道了。”朴灿烈笑完了说，“晚安。”

边伯贤立刻就没脾气了。“……晚安。”

蚊子哼哼般的小声，听不见就算了。

 

大概是这个人低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真的很有蛊惑力，那句晚安落下之后，边伯贤便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这个夜晚绵长的雨季还未开始，和夹在记事本中央的一片樱花瓣一样很快就会被遗忘的样子，只会在日后不经意想起的时候才发觉其弥足珍贵。

 

听着身边的人平稳的呼吸，朴灿烈也合上了眼。

一夜无梦。

 

-

 

四月十日中雨转小雨。边伯贤正靠在阁楼的落地窗前对着一道数学题犯愁，楼下传来叮叮叮的敲打声，类似金属碰撞。给自己了一个暂停复习的借口，边伯贤把课本留在了木地板上，好奇地走下楼去。

 

“右边再高一些，唉，小心。”

朴妈妈的声音。

 

边伯贤在一楼客厅找到了他们。边爸爸亲自上阵，一手握着螺丝刀，一手扶着一条长度超过一米的白木相框架，脚边还堆着零星的工具。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完美地把相框架固定在了客厅的主墙上。

 

“吵到你学习了？”朴妈妈看到伫在那儿的少年招呼着他过来，“本来说明天等你们上学的时候叫装修工来弄的，你爸爸非不愿意等。”

女人说着抱怨的话，可慈眉善目的面庞没有半点儿抱怨的模样。茶几上平放着还包裹着泡沫袋的一个相框，边伯贤和她一起小心地把包装拆掉。与家里装修的风格一致，相框是黑色实木的，被雕上海浪一样的波浪状花纹。

揭开一面保护膜，干净透亮的玻璃面里面定格着江陵的海。

 

本来是随机找同行的游客帮忙拍了照，没想到那位年轻的小哥水平这么好。拍了七八张，边爸爸选了一整晚才选出一张“最好”：

画面最左边的朴妈妈穿着米色的长裙，纱质裙摆被海风扬起，她一手扶着帽沿，一手被边爸爸牵过，抿着唇笑着。边爸爸卷起裤脚踩过浅滩的浪花，一手遮在脸前，水花遮掉了他小半张脸，但依然可以看见幸福的眉眼。用水泼他的少年就是边伯贤自己了，他浑身湿淋淋的，黑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两边，眉眼弯弯，嘴笑成四方形。而最右边的朴灿烈手插在口袋里，悠闲地走在边伯贤身侧，垂着眼眸，也意外温柔的样子。

这是他们短暂的周末旅行的最后几小时，夕阳将落未落，在他们背后的海面上洒满了暖色的光，也给每个人都镀上一层光晕。的确是一场破冰之行，想到的没想到的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一切都好像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晚些时候边伯贤下楼倒水看见朴灿烈，只开了昏黄夜灯的客厅里那个人安静地站在挂起来的照片前。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没有细想，因为那个背影看起来让人觉得孤单，如果他是那个能从后面自然而然地抱住他的人就好了。

可他的确有离那个背影近一点，比再逢时从隔着四车道的马路这头到那头要近一些。

可他不会敢想更近了。

 

从朴灿烈身边走过的时候边伯贤道了一句晚安，大概是看得太入神压根没有注意到别人下楼，朴灿烈怔了一下。想要回应的时候，那个端着水杯的小身影已经哒哒哒跑远了。

 

 

雨连绵到了第二日。边伯贤睁着困顿的眼睛看着教室窗外，这天气让人想到朴妈妈和朴灿烈刚搬进他家的那一日。一月都快过去了，他已经不如起初那么敏感。心态放缓下来果然就……很想睡觉啊！

不出操的大课间小半个教室都在补眠，雨天格外催动春困。以至于那个在班门口徘徊，硬生生拜托人将他唤醒的姑娘并没有得到边伯贤的什么笑脸。迷瞪瞪地揉着眼睛站在走廊上，边伯贤抬眼看着那个一周之前将自己推到校园八卦中心的后辈。学校在衣饰发色上有硬性要求，但却没有明文规定学生不能化妆。平常女生们也自觉，擦点遮瑕涂个唇膏没什么问题，可这日金亚珍画了淡粉色的眼影，眼尾勾了上挑的眼线。这么一画遮住了她原本清秀的好底子，取而代之的是不适合清纯年纪的魅惑。

 

边伯贤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喜欢这挂的？

 

在音乐社有过的几面之缘在此之前还算是温和的回忆，那时候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姑娘腼腆地笑着喊他的名字说能不能拍张合影，他也欣然接受了那个请求。

可再多的他就不能给了。

 

“边前辈你好。”

 

金亚珍把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一个甜美的笑脸。本来还在犹豫是拒绝得温和点还是狠决点的边伯贤立刻选择了后者。

 

“如果是那方面的意思……恕我不能回应了，我心里有人。”边伯贤人畜无害地笑着，眼神却是冰凉的，“如果是社团方面的事去找金主唱会好一些，我很困就不奉陪了，抱歉。”

 

面不改色地甩锅给金钟大，边伯贤也没有细看那姑娘的表情，说完就要往回走。可他还没有重新踏进班门口手腕就被人拽住了，劲还不小。

嘿这年头姑娘家怎么——

一回头看到崔学宇的脸。

 

“边前辈，顶楼聊聊呗。”

 

 

男生的个头比边伯贤稍高一点儿，冷风哗哗刮的雨天还卷起短袖到肩头露出完整的手臂，可惜线条也就凑合没那么结实，这么着装完全是自以为酷，也不知道能唬住谁。边伯贤看他就跟看笑话一样，但还是顺着对方的意上了楼，不然总不能被那一群瞬间全部不困了唰唰盯着他们的同学围着当戏看。

哪儿的八卦都差不多，大到娱乐圈八卦小到社区八卦校园八卦，真正的顶峰热度只有一周。上周末被挚友甚至恋慕对象揶揄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好不容易大家差不多忘了这茬对方又找上门来。边伯贤冷着眼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拉拉扯扯，金亚珍还在解释着什么，崔学宇生气地辩驳，两人的嗓音都有变大的趋势。他们具体说了什么边伯贤都没认真听，他只想知道自己来干嘛的？这天台有顶的地方也就楼梯口的一小块，他现在再后退半步就近雨里了。

 

视线偏向远处，楼顶的视野比二楼教室的好，灰蒙蒙的乌云俯视着整座城市，雷雨与水雾的样子和那天很像。他撑着一把格子伞躲在人后看朴灿烈打球，那个人在雨里跳跃奔跑，雨珠亲吻着他有力的手臂。

 

“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被人揪着衣领猛地一推，边伯贤往后退了两步，雨水瞬间沾湿了鼻尖，钻进他的衣领。仿佛被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激怒，对方硬是要让他淋湿回去是不是就显得比较狼狈。

 

“管不住自己的女人还来怪别人？”

 

嘴边挂着淡笑，边伯贤没听见对方刚刚问自己什么，无所谓，毫不留情地怼回去就行了。他是不是还应该说一下他对金亚珍没有半点兴趣？啊都不想跟这种人多说半句话的……

把人推开，这下是使劲的。崔学宇踉跄着后退，气恼着刚要抬手。边伯贤垂在腿侧的手也悄悄蓄力握紧，手臂肌肉在一瞬间绷紧。边伯贤回忆了一下以前合气道课上的内容，打人打哪儿伤得不重又最疼来着？

 

“你——唉！？”

 

两个人的拳头都没亮出来呢，崔学宇被人拎着后领又往后甩了一下。这把比刚才边伯贤使的力气还大，崔学宇差点都没站稳。可边伯贤也不知道那人到底站稳了没，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把他挡在了后面，宽阔的背遮住了他的大半视线。他怎么会不认识这道肩颈线条呢？是朴灿烈啊。

 

……朴灿烈？

 

边伯贤觉得自己魔怔了。

所以他是不是还在春雨下的梦里没醒？好像不是。靠在门边的金钟仁朝他Hi了一下，还吹了个小口哨。

朴灿烈以懒洋洋却不怒自威的声音，对着一瞬间也有点懵的崔学宇和金亚珍问道：

 

“干嘛呢你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