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息

我还没有去过威尼斯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

民国/拼音代部分敏感词

入坑两周年 Lofter两万粉贺

 

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苏轼 <陌上花三首>题记

 

 

壹.

 

他初次见到那位年少书生的时候,是在一间茶楼里。他本在茶楼门口短暂驻足,望了望那“律花阁”的名牌,还在犹豫要不要走进去之时,那位书生抱着二三书本,从他身侧向屋内走去。书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而他又正好迎上那视线。如此匆匆一瞥,竟让他将步子也往门里迈了去。

 

一九四零年九月,天气尚未完全凉下来,却已经让人觉得秋风萧瑟。新政府成立之初,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各政府部门有条不紊地规整,变革,但又有谁不知道这只是个平和的假象。此时正是内忧外患的局面,当今上海的天幕下暗流涌动,前几日又传来一些颇为激进的抗日人士被击毙的消息,其中不乏有一位名声响亮的教书先生。弄堂间的妇人们交换着惋惜的论调,叹那先生清贫一生,育人无数,最后竟是尸骨无存,怕是连个正经墓位都求不得,可怜了他的一对儿女。这件事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那先生原先住的街口都少有人来往,真怕一不小心就被探子抓走,说是做“相关调查”,谁知道会不会被扣什么罪名。

这“律花阁”便开在这街角,三层茶楼装修得精简雅致,一层二层是一间间小阁供客人品茶谈事,三层是主人的住家。这原先也不是个冷清的地方,这段时间却生意惨淡。正坐在柜前百无聊赖的店小二这回终于听见了人声,赶忙起身把人往里面招呼。

“先生几位?”店小二直径朝他问去,而他的目光停留在前人消瘦的背影。只见那人跟店小二点了点头,便往里面走去,在拐角处的隔间自顾自地坐下。

想必是熟客。他朝店小二礼貌地笑了下说道“就我一个”,顿了顿,又说,“能坐那边吗?”

他指向刚才进来那书生落座之处旁边的隔间,这两间各是拐角左右,呈九十度夹角,他坐在靠外那一边,刚好能望见那书生读书的侧脸。

“没问题没问题,敢问先生贵姓?”

这世道,但凡问人姓名,大多是求个称呼,在这种场所更是无人在意真名假名,但店小二面前这位衣着显贵,相貌不凡的年轻人想都没想就回了句,“免贵姓王。”

到底是王家少爷,民间有闻的天不怕地不怕,他正处叛逆的年岁,但又意外的沉着懂事,偶尔嘻笑不正经也是对着熟人,这几日更有消息说他拒了家父为他铺路去海外读书的计划,而一心想进军校。

“王先生先坐,酒水单在桌上,您看看,小的一会儿就回来。”

王少爷点了点头,那小二一溜烟跑到后面,回来时手上多了壶新茶,那位书生已经摆正了杯具,小二走近,那人开口道,“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声音和他想象的一般清澈。

店小二转个身就面朝向王少爷,“王先生要喝点什么?”

王少爷一抬眼,酒水单上的字竟一行也没入眼,“那位先生喝的什么?”

店小二愣了一下,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一层楼可就只有他们两位客人。“是上好的龙井。”

“那就龙井吧。”

 

那书生微微抬眼,但终是没有看他。

 

一连三日,王少爷每天下午都在下午两点半准时走入那茶楼,还是老位子,面对的还是同样的人。第一日他令店小二出门买了两份报纸,翻来看去竟然就安逸地坐了一下午。第二日他同那书生一样带了本书来,伴着清茶,读着故事,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下午。期间这二人并无交谈,只是第三日他走时看向他,那书生微微笑了一下点头向他告别。

那书生面向单纯,皮肤白皙,一双杏眼生得格外好看。就算有一副镜片圆圆的眼镜架在他鼻上,也无法使人略过那双眼的明亮。这大上海的富家公子王少爷都有所结识,但他在这样一位看上去清贫内敛的书生身上,寻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没有大户人家孩子身上的贵气和骄傲,却也不卑不亢,举止淡然笃定。第三日末尾那告别一笑让王少爷下定决心,如果再一日他还能前往这里,而这位书生也还在这里,他定要与他说上话,至少是问得一个姓名。

 

第四日,王父大怒。

“明天就要去军校了报道了,你还不好好陪陪家人,老往外面跑,你说究竟是去哪!”

“陪家人吗?”王少爷苦笑,他站在楼梯上,指着富丽堂皇却空无一人的客厅,“您让我陪谁?陪亡母吗?!”

“你!!”

不等父亲继续发作,王少爷一溜烟跑远了,王家大宅的门被打开,又重重关上。

 

外面下着细雨,王少爷缩了缩脖子,招来辆马车朝茶楼的方向驶去。雨势有渐大的趋势,王少爷有些担心那书生今日会不出门。到了茶楼走进去往那座位一看,果然空空如也。还没等失望浮上心头,他一抬眼,惊觉他一直坐的隔间已经有了人,在他座位的对面,正是那书生。

就算心里再欣喜,王少爷也没有将大大的笑容摆在脸上。这世道使人伪装,心思不能太轻易表露于脸面,早已是不用细说的道理。但是这不妨碍王少爷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儿坐下,然后抬头看看对面的人,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那书生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与他对上视线,短暂的沉默过后,也不过一句温和的招呼。

他说,“你来啦。”

 

你来啦,像个老朋友一样。

 

贰.

 

茶楼里虽然冷清,但今日也开了暖气。王少爷将大衣褪下,里面只单穿了一件白衬衫,再看那书生,外套放在一边,身上也是件白衬衣。发现了这般巧合,王少爷扬了扬嘴角。直觉告诉他,他和眼前这个人可以做到很有默契。两人年龄相仿,身形相似。如此对坐像是两位友人,又像是一对兄弟。店小二半天没出现,倒是这书生自然地为他摆好了茶具,再倒上了茶。

“反正您也喝龙井,省得再浪费半壶,我就想如果今日先生再来,便与您拼个桌。”书生缓缓开口。刚刚的措辞还是“你”,现在又变回了“您”。其实这才是理所应当的叫法,王少爷此时却对这份生疏很是介意。不过这书生一句话便算交代了态度,这么大一间茶楼怎么会吝啬半壶龙井,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如果再在此地相遇,我也愿与你交个朋友。

“巧了,”王少爷笑道,“我今日来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我姓王名凯利,您呢?”

“马思远。”

“马思远,思远…好名字阿,很与您相称!唉,我们……”

马思远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们?”

“我看我们年纪相仿,又没有场合身份之分,不如免去那些敬称,就以你我相称吧。”

没想到他上来就说这个,表情却是那么严肃。没有身份之分吗?马思远笑了,“好,就依你。”

这下王凯利舒坦多了。他抿了口热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将胸腔也暖了起来。

“看你的样子,还在读书吧?怎么有闲暇在茶楼看书?”

“前段时间学院里出了些事,恩师有难,近期怕是回不去了。”

恩师…吗?王凯利想起了最近的坊间传闻,不由地动了动眉。“这样啊…”

“你呢?”

“实不相瞒,我明天就要去军校报道了。”

“哈,那如果有缘再见面,你可能就是中统的特务先生了。”马思远翻了一页手头的书,却也没看进去什么,便将其合上。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常,但是这话总感觉哪里怪怪的,隐约带着一些锋芒。

王凯利顿了顿,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他正严肃着一张脸,就听见噗嗤一声,那马思远竟然笑出了声。

“抱歉抱歉,我开玩笑的,你别紧张。”他抬起眼,露齿笑,原来清俊的面容此刻让王凯利觉得很…甜,他笑起来很甜,王凯利找不到别的形容。这笑容有些顽皮,有些可爱,一下便印在了他心里,还冲破时间的云雾,与记忆深处的某张笑脸重合了。

看他还直直盯着自己,马思远抿了抿唇,“王凯利?”

“虽然这么问很唐突,但…你有没有兄弟,或是表亲?是和你我一般大的男孩子,单名一个源字。”

马思远的嘴角保持着微笑的弧度,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并没有。”

王凯利低下头,手指贴着茶杯,似乎陷入了回忆,有点儿晃神。

“怎么,我长得很像你的某位故人?”

“嗯,源儿,我小时候的玩伴。后来我家中生了些变故,他离开了我家,如今已经十一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王凯利说着说着,语调便变了味。他低着头,所以没看见马思远从他说到“源儿”开始,到“玩伴”“变故”“十一年”,他频繁地眨着眼睛,神态拧得有些紧。

半晌,马思远再端起茶壶,给他添了茶,再给自己添了一些。

“山水有相逢,”他说,“有缘定会再相见的。”

王凯利也一笑,“但愿吧,借你吉言。你今日又带来了什么书?”

马思远把书翻给他看,这是一本苏轼诗词选集,摘选了北宋苏仙的一些经典诗词,书间空白处还有些许批注,是工整漂亮的字,用蓝黑色墨水的钢笔写的。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很喜欢这句话,出现在<陌上花三首>的题记中,可惜没有看过更多相关的描述。"

“是佳句啊。这花开,是什么花呢?”王凯利抛出这样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只是想听听他的理解。

“陌上花开,可是田间路边任何一种花,梅桃李杏,若是非要对上一种花,也就牵强乏味了。这句话的重点并不是花,而是这一归字。江南的春天锦绣无边,不是单一种花可以形成的美丽,但就算是再好的光景,爱的人没有回来,又有什么心思再看呢?”

“所以这句话是说,路上的花开了,可以缓缓归来一同赏花了吗?明明是一种期盼,却说得如此凄美,总感觉那该回家的人,是回不来了呢。”王凯利这么一说,“联系眼下局势,战争打响,家破人亡的不会是少数。”

“所以你才会去军校吗?成为一名军人不是那么简单的。”特别是你们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后面这句并没有说出口,马思远装作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知道,家父也一直这么说,但是比起留个洋回来当什么学者,我更想拿起枪杆,直接干那日本鬼子!”

“嘿!你小声点!”马思远打断他的话,下意识看看周围,王凯利也噤了声。然而四下并没有人,两个人觉得无奈,最后还是相视一笑。

王凯利真正笑起来的时候也格外讨喜。虽然已经成年,但他露出虎牙的笑脸使他减了两岁,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而事实的确是,现在的他们都还没有经历过太多风雨,此时可以坐下来畅谈心中的报国情怀,一切好像都很简单,残酷的事情都还没有降临到他们左右。这一下午他们聊了很多,直到夜色降临,告别之时还意犹未尽。他们都没有无谓的挽留,在这雨夜多偷来一小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他们都没说再见,因为这一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王凯利站在门边,笑着朝马思远挥挥手。“很高兴认识你!”

后者也笑,而话藏在心中,并不会说出来。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再次的。

看到你没变,真好,王俊凯。

 

 

叁.

 

一九四二年的春节,是王俊凯时隔近一年半第一次回到家里。在战争的年代,过年的喜悦被剥削至极少,上次的阖家团圆,恍若隔世。他想起小时候和源儿一起,在这上海夜晚的弄堂里点燃鞭炮的时候,生母正执笔在家写下春联,那些红纸黑墨所诉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兑现之日还遥遥无期。

父亲又老了,这是他踏进家门后最直观的感受。记忆里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男人终究逃不过在时间中老去的命运。王家虽不至于在这时就家道中落,但已然过了全盛时期。他二哥是汪wei政府头一批打击的抗日资本家,在外头避了好一阵子,大姐又已经嫁做人妇。他后母虽然依旧伶牙俐齿,但常年一人独居在这空荡荡的大宅,性子里也被磨去了许多骄傲。这是第一次,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这一家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顿晚餐。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格外珍惜,没有任何争执。真正的和睦是由着对战争的妥协而达成的,想来也是可喜更可悲。

饭后王俊凯在大宅后的小花园里渡步,这里树木花草多,自然藏匿了许多蚊虫。但是王俊凯却偏爱到这里走走,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封闭空间给人营造了一种安逸的假象,好像只有这里没有任何心机,没有任何斗争,只有童年无忧的回忆。月光下的长椅早不如当年父亲刚让木匠把它修整至此处时那般坚固,风吹日晒,就连它也躲不过时间的洗礼,更何况脆弱的人。王俊凯抬起手轻轻的抚在椅背上,就算光线很暗,他依旧可以凭记忆寻找到那两个刻字的痕迹。一个“凯”字,一个“源”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刻得清楚。他想起当年生母说,这两个字是级配的,有山便应有水,山水相依。可惜山还是背离了水,那条河流早已不知流淌到何处,也不知它是否和从前一般清澈。记忆中还有旁人说过类似的话,在一个黄昏的茶楼里,他说山水有相逢,总会再相见的。但愿总会相见,也不会不如不见。

第二日傍晚,王俊凯收拾好了一些重要的行李,跟家人简单作别。并无需要太过盛大的告别,总要留些话等待下次见面再说,这样想着,仿佛就能真的再见。出了这扇门他就是王凯利,一个黄埔军校出身的少尉。当时他执意要取个别名,不为别的,只想日后做得那些沾染鲜血的事情,不要落在生母和源儿记忆中的“王俊凯”头上。他将行李放在车上,他的搭档阿斌正在帮他拨弄着手枪。

“赶在人家大喜之日行动,还是多少有些难以言喻之情呢。”阿斌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这有什么,不过是一个汉jian而已。”王凯利不屑的嗤笑一声,“正常人可不会为了吞并人家家产,赶在这时候结婚。怕是他知道再不结,这国都要亡了。”

他们口中的婚礼现场布置的依旧如从前大上海上流社会的一次次宴会一般,不管外头有多少尸骨亡魂,那饭店里头的女人依旧笑靥如花,男人依旧风流倜傥。王凯利老远就看到了日军军官佐藤和今晚的主角梁氏父子站在一起说说笑笑。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邀请函递给门口的服务生。他动了家里的关系弄到了请帖,但是只有一份。搭档阿斌抱着他的大衣外套,装着毕恭毕敬的管家模样。那服务生也是小心翼翼,他在二人就快跨入会场的时候拦住了他们。

“不好意思,王先生,只有您有请帖,依我们梁先生的规矩,怕是要劳烦管家先生在外头候着了。”

王凯利回头与阿斌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他们早已有所打算。王凯利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便大步走了进去。这梁氏狡诈又谨慎,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混进来的可疑人。再看会场里面,因为有ri jun jun guan在,所以会场周围也带了两列持qiang的士兵。王凯利走到一个稍微清净点儿的角落,一个服务生正端来茶水,伺候那些jun guan老爷。

心中压着怒火,王凯利也觉得口干舌燥。他上前拿了一杯热茶正准备解一下渴,不知从哪伸出来一只手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心中一惊,抬眼一看,只不过是另一名服务生。他刚要发作,却在望进了对方的眼眸的时候失去了所有言语。

他是不会忘记那双眼睛的,可能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没有圆圆的镜片作为遮挡,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动人,如葡萄般的瞳中映着他短暂失神的模样。他在记忆里飞快地搜索出那个名字,但是却没有说出口,对方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沉默中自然有千言万语,他看着他,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拉着他手臂的手,偏过了视线走上前去。

“这是上好的玉露,”他用流利的日语朝着佐藤说,“常闻日本的饮茶文化博大精深,在下听闻佐藤先生这次带着手下前来,便拜托相熟茶楼的少爷找人千里迢迢带来了一些玉露。希望佐藤先生在异国也能品上好茶。”

佐藤听到这般甜言,自然抬头打量了一番这个服务生。他面向单纯俊朗,干净的白衬衫卷到胳膊肘,露出了洁白的手臂。他端来一杯茶,佐藤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并没有动作。过了一两秒他便会了意,收回手臂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好,好!”佐藤笑了起来,接过了另一杯茶水,品了一口便赞叹不已。这种茶王凯利也是听说过的。据说一百棵茶树中只出一棵合格的茶树来生产玉露,这茶柔和又清澄,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就像他一样。

他站在三四米外,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看着他朝佐藤讨好地笑了笑,看着他和另一位服务生一起,给那些日本人沏茶。他看着佐藤用暗示性的下流眼神打量着他,用握住他手腕的动作来接触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王凯利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转过了身。

 

新人入场,那浑浑噩噩出嫁的女子挂着勉强的笑容,梁家父子在她左右,与她共同敬酒。王凯利在人群走动之后下意识重新寻找某个人的身影,不过一会儿,他的视线便迎上了同样在寻找自己的那道目光。他们站得很远,一个在礼堂最东,一个在礼堂最西。此时司仪站在礼堂中央,大声念着婚书上的话,声音婉转清亮。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后来的后来再想起,这竟是他们离“喜成连理”最近的一次。

 

会场在连续两个士兵倒下的时候开始骚动,同时王凯利知道,动手机会来了。可是在那之前,他想确定一些事。佐藤很是恼怒,可是会场上早就不见服务生的身影。他朝着远离躁动的方向退去,凭着脑海中的地图往后堂茶水间的方向走去。还没往里走多少步,一杆枪头已经抵上了他的后脑。

“这位少爷,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喔?”王凯利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回过身面朝着他。“那就是你该来的地方了吗?马思远。不,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见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马思远的神情稍稍松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他放下了枪,表情却依旧严肃。“同样顶着假名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吧。”

王凯利皱了皱眉,刚想在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了玻璃碎裂,东西倒塌的声音。

“你是延安的人?”王凯利这么问道。他知道对方对他没有敌意,只有戒心。你在茶里加了东西…”他转念一想,又问,“你自己也喝了一杯,没事吗?”

“没事,那杯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因为梁钟和佐藤,我要捉活的。”

“那可不巧,”王凯利笑了,在抬眼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枪。他往后退了半步,勾着嘴角,笑容里竟有着说不出的强势和魅惑。

“佐藤必须死。”

马思远看着他,时间紧迫,已经不容他们多想。

“你杀佐藤,梁钟留给我。”

“好。”

 

现场响起枪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王凯利后来看到那位穿着红旗袍的新娘也躺在了血泊中,眼睛睁着,涂着胭脂的脸颊贴在地上。后来阿斌说那是她自己迎到枪口之上的,也不知道最后她的眼前浮现了什么光景,有没有看见曾几何时的家好月圆。


肆.

 

“跟你说个故事吧。”

 

马思远缓缓地走到这个被绑在椅子上,神情困倦地人面前。连续三十个小时的审问折磨地人精神崩溃,本来就意志力不坚定的汉奸终究说出了重要的信息。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将旁人驱走,独自一人留在了这间隐蔽的地下室里。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杀了我”三个字,因为他知道求饶是根本无用的。

而面前这位面貌清秀的青年脸上非常平静,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血腥味,就好像他从未有卷入这场战争的中心。他坐到了他对面的板凳上,但是并不是为了再审讯什么,“我是来感谢你的。”他这么说道,然后捏起了地上的破布,扯着梁钟的头发将布塞进了他的嘴里。青年的手臂看似纤细,但其实很有力量。他的确不是来交流的,只是单纯的叙说。

“跟你说个故事吧,”他又重复了一遍。

 

“一九二八年的时候,我才五岁,那时候我父亲生病去世,大舅乘机抢夺我父亲家产,母亲生性柔弱,自然敌不过那些尔虞我诈。我们家随即家道中落,好在先前与母亲交好的一位夫人收留了我们。母亲在那家人那里做管家,于是我的童年就在那座大宅中度过。”

“那户人家中的小儿子只比我大一岁,与我玩得最好。他虽然一副小少爷模样,有时候也摆架子,但是对我是极好的。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讨喜得紧。”

回忆到了那个人的模样,马思远的表情变得十分柔和。

“我想,那应该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我们情同手足,他只爱粘着我,虽然当时年纪小,但是他已经学着大人模样对我承诺,他说他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不要别的花姑娘,只愿和我一起终老。我不知道当时他是听了她姐姐说了什么样的言情轶事所以有所触动,只是那一瞬间,我心里的回复居然是肯定的。”

“能记得的片段已经不多了,但是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论过了多久我都会记得。”

“好景不长,那位夫人得了和我父亲一样的病症,是不是很讽刺?这世上总是有好人终究得不到好报。那位夫人去世以后,先生娶了别人,我和母亲也离开了那座大宅。”

“我是想和他好好告别的,但是他不知道我要走,因为他躲在屋子不愿见人。我记得那天下了大雨,我隔着门跟他说再见,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我陪母亲回了乡下老家,一走就是十一年。”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过我,也许刚开始是有的吧。当我长大了回到上海,我也有想象过和他重逢的场景,我觉得我能第一眼就认出他,的确如此,我在茶楼里碰见他,他已经成长为如此英俊的少年。”

“他还是记得我的,我没有告诉他真名,于是他说我长得像他的故人。”

“也许我是胆小的吧,我害怕如果他知道我是谁会不顾一切的带我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路。我知道等战火蔓延到这里,我们迟早生离死别,还不如就此像个熟悉的陌生人,轻描淡写地别过。”

“后来执行情报任务的每一天,我都抱着赴死的心态,因为我在那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释怀了。他也不是会苟活的人,所以我们只是以各自的方式,各司其责。”

“可我还是想念他的。”

“思远,思远。思念远方的人。”

“在我心里,有他的地方才是最初的家。”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这条抗日战争中日本人的走狗,谢谢你选择在这个时候给你儿子办婚礼,并且邀请了佐藤。为了杀你们,我们再一次重逢。”

“没有人可以听我说这些了,这是我所有的故事,会被你带到地狱吧。”

 

没有再听男人咬着布含糊不清喊出的东西。青年掏出了枪,直指他的额头。

“对了,我叫王源。”

 

他笑了,漂亮的眼睛里面盛着一种超越生死的决绝。

 

“呯。”


伍.

 

一九四三年七月,共产党领导的敌后军民开始在华北、华中、华南地区,对日伪军普遍发起局部反攻。

十二月,王源觉得上海的冬天越发地冷了。似乎身体早就给出了预兆,他日日力不从心,就如当年父亲刚染病时的一样。王源记下了刚填完的电报密文,便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张纸。前线屡屡传来捷报,似乎这战争终于快到了尾声,但无人敢确信会不会突生什么变数。

再坚持一下。他每天都这么跟身边的人说,也这样和自己说。

 

这日正午,送报的女孩说李叔救下了一位受伤的青年。

“小马,快来搭把手。”女孩前脚刚走,院子外就有人唤他。

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王源快速翻出医药箱,然后接过了靠在李叔身上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让伤者平躺下来,心脏却在看清他面容的时候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任何话。消毒,取子弹,止血,包扎,一系列动作完成以后,他的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眼眶微红。他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做了几个深呼吸。

“李叔还是这么好心,怎么见着谁都往家里带。看这制服,这是中统的人吧。”

“小马啊,你有所不知。这次任务中发生意外,你李姨差点送命,是这位年轻人救了她啊。”

“这样吗。您去看看李姨吧,我来照顾他,没事的。”

“麻烦你了。”

 

王俊凯在夜深的时候才转醒。

虽然床板很硬,但至少不是地牢监狱。他睁开眼,下意识动了动肩膀。虽然很疼,但还好,手臂没有废掉。想着要坐起身时他瞥见了趴在他身侧的人,那个人穿着卡其色的毛衣,露出了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子。他靠着床侧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守了自己多久,居然就这样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然而他睡得并不熟,王俊凯一动他就醒了。他猛地抬头,对上了那双与记忆中一样的,温柔似水的眼睛。

一时间竟然忘了说什么,直到眼睛的主人在犹豫中开口。

“马思远?”

这个名字终于唤醒了他。

他回过神,刚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王俊凯以为他是被呛到了,有些好笑地撑着没受伤的手臂坐起身,想抬手拍拍他的背。

“你中了两枪呢!给我躺回去!”

王俊凯笑了,“又是你,我们真有缘。”

“是啊,有缘。”王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每次见面都要见血。”

“没有啊,第一次没有。”

知道他指的是在茶楼的那一次,王源没有做声。他走开了些,再回来时端来一杯温热的水给他。在他来去之间,王俊凯一直凝视着他的身影。被他的目光盯地有些不自在,王源开口道,“你可以在我这养几日伤,再过多日就恕不能收留了,你有地方回吧?”

“刚救我回来就赶我走啊?”他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有些孩子气。

王源刚要发作,王俊凯又突然收起了笑容,嘴角只带着微微的弧度,很诚恳的表情,很平淡的语气,但说出来的话却如此让人难过。

“我的真名是王俊凯。你的真名是什么?”

“……”

“怎么不说话。”

他看着他。

“就是不能告诉我吗?”

王源沉默了半晌,他看着面前的人。

 

伤口应该很疼吧,所以才更是笑不出来了。因为失血他的面色比往日苍白了许多,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期许。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王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见他不说话,王俊凯倒也不急。

“你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他端着水杯喝了几口,又继续说,“如果他还活着,应该跟你一样大。如果他还活着,也应该长的跟你一样好看。”

王俊凯继续尝试坐起身,却嘶的一声扯到了腰部的伤口,刚还伫立在原地的王源立刻凑了过去,他弯下腰,看着绷带上并没有渗出红色的液体才松了口气。他还没有再抬头,一只手就落到了他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他的额发,和好多好多年以前一样。

“我找了他很多年,我想他一定是改名换姓了,才让我查不到一点儿踪迹。但我也相信,山水有相逢,总会再见面的,对不对?”

“源儿。”

 

王源很不争气,很不争气地嗯了一声。他没办法再不回应。他在趴在床边,眼睛里有晶莹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王俊凯也不说话了,他抬手抹掉了他的泪痕。

“我八岁以后就没哭过了。”

“我知道。”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机会面对面说说话了。但真当有机会说话,他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战争磨去了所有倾诉的兴致,而时间将他们错过的片段累积得太多。唯一没有变过的,便是在彼此的姓名之下存放的回忆,回忆中的感情一直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王俊凯其实很疲倦,这次任务他几乎四十小时没合眼,最后的受伤也是意料之外,很快他便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只是睡着之前他知道有人握住了他手,于是这一夜安眠无梦。

 

“你要跟我走吗?”

第三日,王俊凯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虽然彼此心里都知道答案。他们立场不同,早晚要做出选择。

王源没说话,王俊凯继续问,“等打赢了日本鬼子,我带你一起去国外。”

“打赢了日本鬼子,战争就结束了吗?”王源笑了笑,“别太天真了,小凯,你知道的,我们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信仰,站在了不一样的阵营,就算是为了同一个国家,以后也必定站在对立面。就像我问,你到我这边来吧,你也不会来的,不是吗?你不可能背叛你的战友,我也不能。”

“也许我们都没有那么伟大。”王俊凯看了看窗外的灰白色天空,又看了看面前的人。“凡人都避不开七情六欲,你我也不能免俗。做个约定怎么样,等战争结束,梅花开的时候,如果我还能找到你,你再回答一次我的问题。”

 

王源自然是知道他为什么问这番话的。下午出门一趟,傍晚再回来的时候王俊凯已经不在屋里了。所有的东西都归放到了原位,茶杯,被子,就像从没有别人来过,这次也没有告别。这就是了,他们给彼此的妥协,给彼此留的期待。

其实所有言语都不过一句话,活下去,活到战争结束,活到下一次重逢。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王源在东北的一家地方医院里听到了抗战胜利的广播。身边的人无一不击掌喝彩,喜极而泣。

他的胸腔里涌动着许多种感情,喜庆的,欣慰的,悲伤的,所有情绪撞击在一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等他下一次回到上海,他终于能回到郊外他为李叔李姨,还有无数战友立的无名碑前大声地说,我们赢了。

我们保住了自己的国家,保住了中国。

 

虽然他从来没有上过一线战场,但是他时时刻刻坚持在战争前线,同样经历过无数次出生入死。现在猛地放松下来,他只觉得疲倦铺天盖地而来。

不是没有过的,想逃脱,想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与某个人一起,远离所有纷争。

 

所以,你还活着吗?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护士过来给他量了次体温。王源闭着眼睛,闻到了空气中隐隐地花香。

“桂花开得真好,能帮我将窗户开大些吗?”

“好。”

“梅花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开呢?”

“大抵要到明年二月,过年的时候呢。”

 

一九四六年二月,王源回到了故居。李叔的房子现在只有他和从前街巷里那个卖报的姑娘在住。就像兄妹一般,二人布置起了春节。不知从哪找来了红色的纸,王源也很开心,他拿了李叔留下的毛笔,写下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已经过了好久了,他依然记得慈眉善目的王家夫人执笔写下的字迹。记得牵着他的手去弄堂里放鞭炮的男孩。他记得天还是黑的,他们俩个人躲在夜上海光怪陆离的所有神秘背后,只是单纯地蹲在地上,捂着耳朵等着鞭炮炸响。空气里有烟雾,有灰尘,但是隔着那些模模糊糊的介质,他们依旧可以清晰地望见彼此的眼睛。他记得有人牵起他的手,手心里还有薄薄的汗,他们穿过弄堂,走过街角,所有的车水马龙都是美好的。王家的大宅依旧灯火通明,和蔼的夫人坐在桌边等他们归来,还端来了两盘精巧的甜点。

“夫人,您在写什么?”

“我认识,我认识。”一旁的小虎牙抢答着。“这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男孩若有所思的点头,“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一个美好,但是难以实现的愿望。”

“为什么难以实现呢?”

“你们还小,长大就懂了。”王夫人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头顶,“你们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将来精忠报国。”

稍微高一截的男孩乖巧地笑着扑到母亲的膝前。“妈妈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另一旁的男孩子也笑了,他看着他。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二月十四日,王源迎来了这年春节的第一个客人。来的人风尘仆仆,也不知道兜兜转转寻觅了多久。

“再问你一遍,再问你一宿。”他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只为他。

“这次,可愿意跟我一起终老了?”

 

王源笑了。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了七八岁的年纪,他们挽着手在王家大院里玩耍。没有战乱,没有党争,只有发自内心无忧无虑的笑容。源儿一抬头,带着笑意的一双杏仁眼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辰,他是他的星辰。

 

“王俊凯,”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难过,又终是释怀。

“你在来时路上,见着花开了吗?” 

 

陌上,陌上

田间路边,回家路上。

 

 

 

一九四五年八月,国共解放战争打响。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国民党战败,蒋介石退居台湾。

 

END

 

 

 


评论(49)
热度(829)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非息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