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息

12

 

六月十一日，这年夏天的雨季还尚未降临。夜空明朗无云，市郊可以看见很多星。浅浅睡了几十分钟，洗一把脸换上宽松的T恤，边伯贤拎着个纸袋神清气爽地走出了家门。

这大概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天气了。微风徐徐，深呼吸的时候能嗅到满满夏意，那是绿色植物的……生命的味道，是以短暂年轮为计的生命里最青涩蓬勃的香气。

就像现在的他们一样。

 

边伯贤坐上公车，九点钟，这个方向的线路乘客寥寥。因为中途停站较少的原因，一路近一个钟头的行程被压缩至半个多小时。这不短也不长的时间，正正好好让人享受“等待”这一酸甜的过程。边伯贤抱着纸袋稍稍歪着头看窗外，夜色深处亮着万家灯火，越往市区的方向越明亮。各色霓虹在他的脸颊上留下浮动的光影，照亮了他嘴角浅浅的笑意。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了两下，两个月前还在以行数计算的聊天页面已经长到一下子翻不到尽头的地步。「睡了没？」快速地按了几个字发过去，边伯贤将抱着纸袋的胳膊紧了紧。装在木质多层食盒里的手工料理还温温热热的，隐约还能闻到大酱的香味。这是朴妈妈晚上刚刚做好的食物，对于夜宵来说绝对算是格外丰盛了。

 

校级篮球联赛已经打到了中后期，一路过关斩将杀到半决赛的队伍于赛前三天已经在指定训练场边的酒店住了下来，一是省时间方便集训，二是减少这些正处于喜欢上蹿下跳年纪的野小子们出现吃坏肚子啊摔跤骨折啊这样的意外发生的可能。虽然没有直接听到某个人的抱怨，但是从别人那儿获取“哇天天吃营养餐要吃吐了”这样的消息对边伯贤来说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还没。」简短的回复在屏幕上亮起，紧接着又弹出一条，「怎么了？」

边伯贤抿唇笑着，并没有立刻回复，反而切到了与金钟仁的聊天窗口。「钟仁呐朴灿烈的房间号是多少？」

 

E高校队的比赛边伯贤从开赛到现在一场不漏地看了下来。他生日的时候金钟仁送了他三张VIP门票，他当然拉着金钟大和都暻秀一起去捧了场。后来每隔几天金钟仁都会笑嘻嘻地天降一张票给他，之后演变成了朴灿烈会在某个恰好的时间问，“你想去看吗？想去看的话到场外打我电话我接你进去。”

就这么一场场下来，边伯贤已经能做到和球队经理通宵打游戏，碰上教练还会被揉揉脑袋调侃两句，有比赛直接刷脸进后场的地步了。

 

「kkkkk问得真不是时候」金钟仁的回复跳出来，「灿烈哥就在我旁边，他看到了。」

 

下车右转，过一个路口再左转，边伯贤小跑着踏过一路绿叶的影子。已经能看见酒店的招牌了，距离缩短的同时心跳的速率也悄悄地加快了些。急切想要抵达的心情和想再走慢些拉长这整个夜晚的心情碰撞在一起，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人，一切波澜都平息。

高挺的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逆光的轮廓满是慵懒随意地样子，细细看去才知道他正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几十米外的边伯贤，然后就再没移开过视线。

 

边伯贤噔噔噔跑到人面前，小喘着气扬起一个恰好的微笑，“你怎么下来了？”

“你怎么搞突击？”朴灿烈以低沉温和的声音反问，随即接过他手中的袋子，“是什么？”

“夜宵，你妈妈刚做的。”边伯贤跟在他后面走进了玻璃门，“我本来今晚就要去暻秀他们家来着，正好可以顺路帮你加一下餐。”

颠倒了因果，边伯贤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道。朴灿烈走近电梯里时已经忍不出揭开了最上层的盖子，捏了块寿司放进嘴里嚼着，看来真的馋坏了。片刻后他又将盒子递向边伯贤，“你吃吗？”

“不用，我还饱着呢……哎你小心点儿下面有汤别撒了。”边伯贤伸手托了一下盒子。

 

两人挨得很近，朴灿烈大概才刚洗过澡，头发半湿着，穿着黑色背心牛仔裤踩着拖鞋就出来了。当然睡前随便下楼拿个外卖的穿着放在这样的人身上也丝毫不会使其减分，只是需要改变遣词造句来形容的帅气而已。边伯贤乐在做他的外卖小哥，更是在如假包换的“哥哥”这一身份里越发自在地活着。

比想象中还要快一点呢。边伯贤对着勉强可以当镜子的电梯壁抓了两下头发。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秘密。

 

“噢，伯贤哥。”走廊末端紧挨着的三个房间门都开着，高大的男孩子们大大咧咧地串着门，吹风机呼呼作响的间隙里还能捕捉到电视节目里嘈杂的人声。金钟仁靠在门边朝他打了个招呼，很快屋里面又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啊伯贤哥来了吗？快快快斗地主三缺一……”

“你们这……”边伯贤失笑，“李教练不管的吗？”

“好歹是周末，十一点半他才来管。”朴灿烈领着边伯贤走进一个没人的房间，随后自然而然带上门把金钟仁挡在了门外。边伯贤开朗一面的性格实在讨喜，在学校也算有名，一来二去他和球队里的大家都混熟了。边伯贤隐约觉得是朴灿烈在谁面前提起过，随即他们是继兄弟这件事已经渐渐传开。两个当事人都处于默认状态，校园八卦又翻了一轮，他们没怎么关注外界的言论，反正现在的相处模式刚刚好。

朴灿烈安静地吃着东西，边伯贤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种程度的独处他早已经能坦然面对。

 “我还没体验过合宿呢，居然初高中都不是寄宿式学校。”边伯贤伸出一根手指细细抚摸着黑木盒盖上雕着的暗花纹路——朴阿姨的审美一向不差。“这样热热闹闹地真好，不过平常肯定不行……我光是和钟大暻秀他们两个人玩起来都不想写作业。”

朴灿烈抬眼望向他，边伯贤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撅着嘴，一副可惜又无奈的样子。只要有心稍稍留意就很容易捕捉到他这样的小表情，边伯贤殊不知朴灿烈也坦然地给他挂上了一个“可爱”的标签。

“这次前三名都有奖金，”朴灿烈重新垂下眼睛，弯弯的眼型弧度在橙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如果拿到的话暑假大家想一起去旅行。”他放下筷子，舀了一勺汤喝，顿了几秒又缓缓地说，“到时候你想去的话就一起吧。”

边伯贤张了张嘴，反应了两秒才嗯了一声。

“一定要赢啊！”他鼓励道，心里像往湖中央砸了块石头一样荡起圈圈水纹。

“一定会赢的。”

 

还剩三分之一份的食物拿出去五分钟就被横扫了干净，与朴灿烈平常的饭量比起来他压根没吃多少，看上去像是有刻意在控制，好留下部分和队友们分享。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和大家一起吃呢？或许从这个时候开始，边伯贤能想一下这样的问题就好了。但也或许他只要拥有了这样细碎的独处片段，就已经足够回味。

和大家打了一圈招呼，边伯贤拎着轻下来的食盒走出了酒店。刚准备与送他下来的朴灿烈道别，那人却长腿一迈向他要去的方向走去。之前的确和他提过一次金钟大他们住在哪里，没想到他还记得……不，没想到的是他们会这样，在月色下散步般地慢悠悠地并肩行走。

像是不想让他感到“负担”一般，走到路口的时候朴灿烈指了指前面，“正好走走消化一下，是这个方向没错吧？”

“哦，是。”

挨过了春天敲醒一切的雷雨，为什么夏日的风也这么容易就让人心悸呢？没有人说话，脚步声融进了蝉鸣里。夜风扫过逐渐空旷的街道，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凉香气……如此这样就很好。

 

朴灿烈对他很好，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不知道别人家的继兄弟是怎么磨合相处的，没有可比性，他们就只是朴灿烈和边伯贤。哥哥弟弟的身份在别人口中强调得更多，在属于他们的言语中并不怎么被提起。连谢谢和抱歉都很少，更别说哈罗和再见，唯一常见的问候就只有晚安。

若是别人窥见，一定会惊异这份隔阂消融温柔到近乎暧昧的距离，但是边伯贤反而不这么想，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客观。偶尔他也会因为一些细小的事情感到心动，就像朴灿烈随口而出的旅行邀请，但随即他就会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不要会错意。

不要会错意，朴灿烈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真的很好。

 

生日过后边伯贤觉得自己彻底从某个怪圈里走了出来，说出来的话即使没有被听见，但内心的确轻松了很多。很奇怪吧，就在这以后他和朴灿烈的关系飞速变近了许多。他不由地想，要是他自己心里没鬼搞不好他们早就是好哥们了，毕竟朴灿烈后来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抗拒他靠近的意思。

虽然他们和“好哥们”还是有一点不一样。

好哥们这个时候会说些好玩的事情，然后和平日在朋友们面前一样笑闹起来吗？边伯贤将步子放慢了半拍，在落后朴灿烈些许的间隙里借着路灯的光偷偷瞥了他一眼。更多时候，在朋友面前，在父母面前，他们已经能自然地说笑。但是真正独处的时候还是一直这样安静。

虽然没什么不好。

像是——在别人面前的日常里，想要笑的朴灿烈和想要笑的边伯贤陪着彼此说笑着。而只需要面对彼此的时候，他们就同时拿出了需要安静的那一角灵魂，吹着夜风听月下蝉鸣，看街边晚灯下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如此就足够安心。

如此就足够了吧。

 

离目的地只有两个街口了，边伯贤却刻意放慢了步子，黄灯跳转成红灯，他们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是这里。

离他们学校很近的街道，从挚友家走路上学的必经之路，整座城市大概有上百个类似的路口，周边的配置平凡无奇，店面随时翻新搬迁，和记忆里的样子不甚相同。但就是这里。

 

是这里，六七年前的冬天他们第一次相遇，近两年前的秋天他们再次重逢。

 

……即使是单方面的记得。他默默观察着朴灿烈的表情，果然，后者的目光很快落向一家店面，在之后红灯的二十五秒内都没有移开。这样的场景比自己想象中来的还要快，他迫切地想听到对方主动说起什么，但又不知道为何隐约害怕着那一刻的到来。

边伯贤分明看到朴灿烈的嘴唇动了动，而在绿灯亮起的时候，他只轻声说了句，“走吧。”加快步子跟上他，边伯贤弱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偏偏在这时候朴灿烈又开始说话。

 

“好几年前，这里有家手工面包坊。”

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就像在给夜空中的星辰念童话故事。

“主题是精灵。光是墙上贴满了贴纸还不够，店主家的孩子会穿着精灵模样的玩偶衣服出现在店里。”

“哈……蠢蠢的，像吉祥物一样。”

不知道在他看来都是什么样的回忆，朴灿烈微微笑了一下，笑容里面载着隔着时光的怀念和心酸。“孩子的父亲说他和那个精灵的形象很像来着……”

 

普莫。

边伯贤在心里悄悄地唤着精灵的名字。

是你呀。

 

“然后呢？”他柔声问道。

 

朴灿烈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没然后了。”

 

其实口袋里的手机已经震了三回，倒不是惊醒于他要早点回去，他只是突然觉得没由来地说起这个大概会让人觉得奇怪。本身就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事，而且明明对于这份记忆来说，破碎的伤痕远比温馨的画面更多。

“快点上去吧，晚安。”他把他送到楼道口，边伯贤与他道别，然后跑到二楼楼梯间的窗口目送他走远。

朴灿烈当然不知道边伯贤完完全全知道他在说什么，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是他记忆里最珍贵的精灵。只是跨越时间和世间的纷扰，精灵和他的小王子永远无法再以最初的模样相见。

 

而边伯贤也不知道，精灵已经开始探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少年在电话的轰炸下慢跑着回去，在途经那个路口的时候依旧驻足了片刻。有什么模模糊糊的影子偶尔会浮现出来一个小角——男孩白皙的皮肤，缀着光眼睛，小心软糯的声音。

是你吗？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就这么问道。

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大概是不相信会有这般离奇的巧合，人为和天意无法比较哪一边更多。朴灿烈顶着教练的几句责骂乖乖洗漱躺下，摸出手机翻看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页面已经切到了与边伯贤的聊天窗口——

「今天巴黎贝甜你喜欢吃的那种火腿三明治只剩最后一个被我抢到了！见你不在班里让人放你桌上了，不用谢哥就是这么好」

「你们班物理作业122页改过了没？」

「我刚看到你下楼是不是要去小卖部？是的话帮我带瓶可乐谢谢><」

 

一页一页从后往前翻，看说话越发不客气越发聒噪的人逆着时间回头，原来曾经竟是那样客气清冷的样子。

屏幕上的小柯基正朝他吐着舌头。

 

“哥哥。”朴灿烈喃喃道。

 

这个称呼的内幕千丝万缕，他总觉得抓不到他真正在寻求的答案……于是他又重新念了一遍。

 

“边伯贤。”

 

然而这好像也是没有答案的。

 

朴灿烈放下了手机，闭上困倦的眼睛。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