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息

我还没有去过威尼斯

[灿白] 天真有邪 23-24(校园篇完结)

23

 

朴灿烈十八岁第一天的清晨,首尔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外面的世界刚刚苏醒,一切都还很静谧。屋里的暖气开得正好,柔软暖和的被褥让人不愿远离,更别说去结束与心上人相拥的时间。打破这一美好的是闹钟并不悦耳的声音,虽然它被一只手飞速地按掉了,另一边缩在被子里的人还是被打扰到,不安地动了动。

朴灿烈小心翼翼地把那人拉过头顶的被子往下拽了一点,蒙住口鼻睡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边伯贤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他半边脸贴着枕头,头发有些凌乱地盖住一点眉眼,一只手半张着抵在鼻前。放在别人身上这也就是个很普通的睡相,但朴灿烈不知怎么着,看着躺在身边的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留给他们温存的时间并不多,他没有经验,不知道初*后说什么更合适,但总归不可能是“再不起来上课要迟到了”。嗯,再等最后一分钟。他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昨晚缱绻的画面,五味具杂的同时又开始脸红心跳,对方的吐息那么近,每一寸皮肤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也只有他可以随意触碰……这么想着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原地升旗。

欲*真的是最原始的冲动力,它比后知后觉的爱意苏醒得更早。得到许可和诱惑后的爱欲能盖过一切理智,什么伦理什么顾忌全部靠边站了。事后会心有余悸,但是他并不后悔。

“……下雪了。”他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帘缝隙中的外边,又俯下来亲了亲身边人的脸颊,在他耳边亲昵地啄吻,“早安”。

少年转醒。不知道他究竟是才被唤醒,还是早就醒来只不过不愿意睁眼。边伯贤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只是缓缓眨了眨眼睛,困倦和一丝羞怯都写在了他双眼中浅浅的笑意里。

他也不后悔。

 

快速地洗过澡出来之后边伯贤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朴灿烈舍不得喊他,本来他想的是,如果他愿意起来的话他就抱他去浴室泡一会热水,如果不愿意起床干脆请假一天算了。但等朴灿烈收好房间,开窗通风,把换下的床单垫在洗衣篮最下面,拎到洗衣间去一股脑塞进洗衣机之后,边伯贤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给面包涂果酱了,还连带他那份一起。早上是边爸爸开车送他们。类似心虚,朴灿烈不是很想说话,边伯贤倒是一如既往,很自然地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

但是有些事发生了和没发生是绝对不一样的。

他看着边伯贤微微泛红的眼尾,总觉得心痒难耐。从校门口到教学楼里不过一分多钟的路,雪花慢悠悠地飘在了他们的发顶肩头,再融化成点点水渍,他的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想把这条路走得再长一些。视野里边伯贤围着的米白色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同样遮住的颈侧应该还留着的他的印记。在公众场合他们不会有什么亲密的举动,明明只是在外人面前清清冷冷的眼神,却看得他狼血沸腾,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被融了个口子。

这份喜欢还不算来了很久,但发现得突然,又得到了全部想要的回赠,这会儿本来还有些压抑的爱意汹涌而出,叫他晕头转向。表面维系得绅士又体贴,但他的内心完全还是亢奋的小孩,只想同对象亲亲抱抱举高高——朴灿烈头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很幼稚,但是这样真好。

他好喜欢边伯贤,这样真好。

 

边伯贤不太好,他坐在教室里的每一分钟都很不舒服……字面意思上的坐着很不舒服。身后某处很痛,准确来说全身很多地方都痛。第一次难免会这样,他已经做过心理准备,更何况这是他自找的……而且后来也不是没有爽到。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想趴着睡一会,但是怎么摆姿势都难受,上课听了什么左耳进右耳出,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请假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隐约好像听见有同学唤他的名字。 “别睡啦,” 后面的金钟大轻轻戳了戳他后背,压着声音打趣,“男朋友找。”

朴灿烈那个大高个杵在门口,抬眼就能看到。冬日大部分人都留在班里没出去,很快就有一小波女生互相挤眉弄眼,不断朝门口偷瞟。边伯贤慢吞吞地起身,望见对方手中拎着个巴黎贝甜的袋子,隐约可见咖啡杯的木质支架。雪天送上一杯热巧,还有温柔迷人的笑眼,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边伯贤并没有因为那些女孩子而吃味,反而觉得庆幸。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和她们一样,会因为对方偶然的出现而锁住视线,羡慕与他亲近的人,再在他走后轻轻叹息自己与其无缘。谁又能想到今天呢?这个时候连身上的疼痛和不适都变成了的甜蜜的佐证,真奇妙啊。

 

“怎么买了这么多?”边伯贤轻咳了一声接过袋子,倚在门边开口问道。故作老成淡定,但他不敌朴灿烈那比从前还要直白炽热的目光,也渐渐烧红了耳廓。

“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都点了巧克力。”朴灿烈抓了一把头发,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边伯贤看见袋里还躺着一支消炎药膏,不禁莞尔。他这是怎么做到的?看上去他应该是上节课课中出去打电话点了外卖,不知道给了什么好处能说动人家还帮忙去药店跑了个腿,幸好学校周边什么都有这也不是不可实现。朴灿烈当然不会说自己打了好多家外卖的电话,就差本人翻墙出去了。

“那个。不好意思,借过。”

都暻秀抱着考卷和笔记本,在两人身后冷不丁地说。刚从教研室请教问题回来的都暻秀看着他们对着互相脸红,等了几秒还是决定出声打断一下。

虽然朴灿烈害羞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但是边伯贤还是勾着都暻秀的脖子就回班了。他怕在多看几眼自己就真的舍不得。

各种意义上的舍不得。

分了热饮,金钟大明朗的声音惊喜道,“哇还有我的份哦!”都暻秀微笑着道了句谢谢,边伯贤捧着自己那杯,嗅着与咖啡的苦香不同的,相较下完全柔和温暖的香味,觉得冬天也没有那么冷了。

而且今天还是初雪,初雪天当然要接吻,所以午休的时候他们吃完饭,还晃悠到了无人的角落,分享了一个寿司味道的吻。

如果传说是真的,他们大概就能像这样般走到永恒。

 


朴宥拉回国的那个周末,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铲雪车作业中,路上积雪被推开,堆成小坡。街上行人不多,橱窗里倒是都挂起了圣诞节的装饰。边伯贤带着毛线帽裹着围巾,乍一看也会被误认为是个短发姑娘,朴灿烈大大方方地牵着他,两双一样的雪地靴东戳一下西踩一脚,玩得鼻涕直流才进了地铁站。

本来边伯贤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要不要一起去接姐姐回来,朴灿烈沉思了一会儿便点头说好,殊不知他多少有点逃避的情绪在里面。当着边伯贤的面,姐姐肯定不会直接发难。而事实也如此,当朴宥拉看到无论穿搭还是身形面相都十分相称的两人一同出现在接机口的时候,她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便温柔得体地和边伯贤打招呼,仅仅在人后狠狠掐了自己弟弟一下。

边伯贤当然不知道这两人有过什么对话,也不知道数年之前自己和她的一面之缘,更不知道这位姐姐此次回国所带着的沉重心事。他很乖巧地接过了朴宥拉的箱子,当然没拖两分钟就被朴灿烈顺走了。

朴宥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细小的互动。虽然有在克制,但是眼神和很多惯性动作是不会骗人的。从机场一路回市内,她看过落雪的汉江和日渐繁盛的故土,但是闲聊之余,其他二人的眼中其实只有对方而已。两位少年深陷彼此的程度甚至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严重到她还未真的开口阻止,就已经感到了不忍心。她也还很年轻,也在最好的年纪喜欢过别人,懂得求而不得的酸楚。两情相悦该是多难得的事呢?

但是在一些原则面前,再珍贵的感情,可能也得让步。

姐弟俩下车的时候,边伯贤再次谢绝了朴宥拉的邀请,独自坐计程车回家了。朴宥拉看着弟弟的视线追着车尾直到其消失在街角,再次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啊!……姐!”

“妈妈面前我不说你,”从小到大朴宥拉从没严厉地教育过弟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上这种需要她摆谱子的事,“明天晚上和爸爸一起吃饭,你一定要来。”

“我不……”

“听话!”

朴灿烈悻悻地住了嘴,不反驳是一回事,但他会不会去就是另一回事了,朴宥拉很清楚这点。半晌,她放柔声音说,“我不想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只是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知道之后你可能会做不一样的决定。灿烈,你不要太任性了。”

朴灿烈没再说话。他跟着姐姐进了包间,热腾腾的火锅刚煮上,朴妈妈站起身拥抱了数月不见的女儿。从前她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但是此时她的确是幸福的女人。她对两个孩子的爱意显然易见,现在更多的还有双份的骄傲。

我会打碎这些吗?

朴灿烈在热腾腾的雾气中望着妈妈眼中的笑意,还有她眼角的皱纹。岁月给她带来悲喜,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足够的痕迹,不该再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等着她消化才对。朴宥拉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怔愣,与他短暂地对视了一下,眼中满是意有所指的劝诫。

……你要打碎这些吗?

 

晚上朴家人吃饭没边伯贤什么事情,年终边爸爸公务繁忙也在公司加班,他写完两张卷子,又看了会儿书,和友人们说了会儿废话,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间。

临近十点的时候只有朴妈妈和朴灿烈回来了,朴宥拉这次没有过来住。边伯贤站在楼梯上和朴妈妈打了招呼,然后瞥见朴灿烈上一秒还在爽朗地笑着和妈妈道晚安,一转头眼神就冷了下来。虽然他在看到他的时候眼中又会升起新的热度,但是中间那短暂几秒钟的沉闷还是被边伯贤捕捉到了。

朴灿烈捏了捏他的手,便回了自己房间,面朝下望床上一倒。

边伯贤跟着推门进去,顿了片刻说,“你是想一个人呆着?还是……我陪你?”

 

朴灿烈来不及对他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他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语态温和地如此询问道。朴灿烈被他说的心里起了一股邪火,当然他不是真的对他生气,要气也应该气的是命运对他们家庭的安排和主动挑开关系的自己,但此时边伯贤坦然的声音听得他莫名恼火。

见他没回答,边伯贤走过去坐在他床边,刚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就被这人一把拉过,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充满侵略性的亲吻一点都不含糊,边伯贤没闭上眼,目光扫过虚掩着的门,使劲抵着他的肩膀推开了他。他还没来得及皱眉,边伯贤锁好门又躺了回来,安抚似地抚了下他的脸颊,

“要做吗?”他的目光瞥过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那里面放着**和安全*。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除了第一次以外第二次和第N次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已经跨过线的两人后来也不算节制,只要有时间有精力就会睡在一起。但此时朴灿烈还真不是这个意思,他望着边伯贤没什么情*的脸,心中越发觉得冷。

他很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这样冷静又笃定的?

当然他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又低头吻了吻他,动作尽可能的温柔,感觉到那人顺从地揽上了他的脖子,心中的不适反而愈演愈烈。从第一次开始就是这样,后来清醒的时间里一想都会觉得心疼,为边伯贤这种献祭般的举止而心疼。

心烦意乱中的胡闹也很畅快,毕竟身体快乐,毕竟对方还是自己爱的人。结束后朴灿烈心情稍微好了点,他揉了揉枕边人的腰际,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抱歉,正想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朴宥拉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边伯贤从他生日那天成功**之后就没有再刻意**他,被折腾了一回后喘息着不想说话。他看着他拧起的眉头,翻身捡了件朴灿烈宽大的衬衫穿了起来。

“我先回房间了。”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

 

其实这是挺平凡的一个土曜日,后来所有人都不太记得这个日期。硬要加上意义的话,这是朴宥拉大三冬假回国的日子。边伯贤穿着大他一号的衬衫,下摆仅仅盖过腿根,随便扣了两个扣子就匆匆离开房间,想给朴灿烈留出姐弟通话的空间。从他的房间到他自己的房间不过两步路的距离,没有人意识到这会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打开了门。

 

自此朴灿烈没有成功接通姐姐的电话,也没能和爸爸坐在一起冰释前嫌,更无法再在圣诞节给喜欢的人送上一颗苹果。他余光瞥见边伯贤拉开门,但是并没有再踏出去一步,两秒后他抬头,看到了妈妈的一张苍白的脸。

 

平日每一天都慈眉善目的女人穿着浅色的睡袍,半边身子还陷在走廊的黑暗里。可是屋里的光线足够他看清她手中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两杯果汁。虽然思维即将凝固,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这天的火锅店里上新了一种混合果汁,自己称赞说很好喝。所以这位母亲临睡前也试着调了果汁,做出两杯送上来给他们尝尝,仅此而已。

他们都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朴灿烈穿好衣服下楼的时候手脚冰凉,按理说他现在应该绞尽脑汁想出说辞,但他的大脑基本空白了,胸口钻心地疼,除此之外什么感官都没有了。边伯贤也已经收拾好自己站在了客厅,木着一张脸,脸色惨白。餐桌上还放着两杯橙红色的果汁,好似讽刺地看着三人。朴妈妈坐在桌前扶着额头,直到朴灿烈走近了才抬起脸。

布满血丝的,和自己非常相似的眼睛分明是流过泪了。朴灿烈在那一瞬间真的只想掐死自己来逃避这个场面。他动了动嘴唇,想喊一句妈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不想去细看边伯贤的表情,他知道那会比去死更难受。

半晌都没人说话。的确,回忆起那样的场面,不说她站在门外听到了什么动静,光是两人衣不蔽体的样子,好像就没什么辩解的可能了。可是还是要面对,必须要开口。

结果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还是朴妈妈,天知道这要多大的勇气支持。只是说出的话其实与责骂无关,更像是一句失望和心碎的轻叹。

 

“……你也要你爸爸一样吗?”

 

就是这么巧的事情。再晚二十多个小时朴灿烈就能以一种更详细更客观的角度得知的故事,被朴妈妈一句话带了出来,背后是上一代人的错综纠缠。来不及再将什么细节道出,朴灿烈就像被雷劈了一样被定在了原地。

 

“只是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知道之后你可能会做不一样的决定。”

 

“你千万别犯蠢,绝对,绝对不能让妈妈知道。”

 

“说什么妈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倒头来不还是谎话。” 

“爸爸没有说谎的。”

 

……

“妈妈,爸爸还会回家吗?”

“是妈妈的决定,其实爸爸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强求不了。听话,灿烈……”

“爸爸爱你,妈妈也永远爱你。”

 

 

这就是心脏割裂的感觉吗?

朴灿烈眼睛都不会眨了,四肢僵硬,脑子嗡嗡作响。朴妈妈好像还说了些什么,边伯贤也好像反复着僵硬地说着对不起一类的话,但是他一句都听不清了。被时间掩盖的记忆呼啸而来,一遍走过之后,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不久之前姐姐劝诫的目光。

原来她说的从来都不只是不要伤害妈妈,而是,不要伤害妈妈第二次。

 

“……你说话啊,灿烈!”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没有人能再冷静的听和说。他木然地动了动唇。

 

“我和……哥哥,”

 

边伯贤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和哥哥没……我们闹着玩的,以后不会再……”

 

 

24

 

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迎来这一天的时候却还是这么疼。

边伯贤双目放空,平躺在柔软的床被上,然后慢慢蜷缩起来。

——疼到他几乎出现幻觉,之前的回忆都变得如梦境般不真切。从父亲再婚,朴妈妈和朴灿烈来到这个家开始……从他和朴灿烈假意针对,慢慢靠近,互相磨合,到不知道被什么魔鬼打了那剂致命的,催情的毒药,到他们偷偷地相拥,接吻,做爱,如世间所有深情眷念的爱侣的瞬间。每一次十指相扣他都恨不得时间就此暂停,下一秒世界毁灭,他们就可以死在对方怀里。明明潜意识里也是一直想着这般毁灭性的东西,就算是做梦都不会让自己梦见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那天。故意亲昵实则警告地一遍遍唤着兄弟的称谓,每一个对视里都盛满了甜蜜和眷恋,一回头又觉得心惊胆战脊背发凉。这一天总归是要来的,他们应该知道的才对。

只是再心知肚明也无法释怀真正被发现的场景,平日温婉的女人惊恐又失望的眼神和随后几乎绝望的询问如同刀子,此刻依旧再心里回放,一下一下划开他的躯壳,流出内里腥臭的毒液——他就是这种毒虫,蛊惑朴灿烈的心脏带着他下地狱。至于朴灿烈后来说的那句话,朴灿烈的表情,朴灿烈发抖的手,朴灿烈绝望的目光,边伯贤都看不清了。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开始飞快地封锁感官,他也根本就没有力气再回想,没有神志去衡量自己受到的伤害。他觉得那是他自己罪有应得。

的确有液体流下,边伯贤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

没有血,没有毒液,只有温热的眼泪。

他不知道躺了多久才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这个十二月的夜晚没再下雪,市郊满天繁星,美丽到像是一种讽刺。他好像看了很久的星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眼前一片漆黑。

天再也不会亮了。

他试图站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喝却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身后难以启齿的地方还有隐约的不适,和心里的耻辱感混在一起彷如凌迟。巨大的精神压迫已经成功地开始摧毁他的身体机能。他看了一眼时钟,短短三个小时他仿佛被时间消磨了多年。他用最后一丝清明的理智设想怎么样才能活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再这样过三个小时他可能就会死。

 

“到那时候,我会自己走的。”

 

从前在挚友面前能坦然说出的话,现在该到了履行的时候了。

于是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边伯贤冷静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站起身,去浴室洗澡,吹干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打开电脑,登录自己从未刻意看过的银行账户,对着那行数字看了几分钟。然后重开一个界面,搜索航班,定了一张飞往伦敦的最早一班飞机,价格什么的他没有在意,直接划了头等舱。

收到确认邮件以后他轻轻合上了电脑,放进了书包里。他木着脸装进去一些琐碎的东西,钱包,耳机,钥匙……然后停了一瞬,一样一样地把他们再拿出来。

他打开自己的钱包,抽出所有现金、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放进口袋。然后把钱包放在桌上,还有这个家的钥匙。他把护照放进书包,然后从床底下抽出行李箱,把金钟大和都暻秀这些年送他的玩偶,手办,CD,卫衣全部一股脑装了进去。

收好东西的时候天刚亮。他把房间仔细地整理了一遍,把床底下的铁盒拿出来,用沾了水的毛巾温柔地擦掉了上面的灰尘,然后把其轻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上。做完这一切他缓缓拉着箱子出门,直到走出大门他都没有刻意去看任何东西,没有回过一次头。

 

 

六点十五分,边伯贤拿着登机牌进了机场头等舱休息室,距离登机还有段时间,值班的经理看着这个面色惨白的男孩,友善地上前询问需不需要帮助,然而对方犹如虚弱的木偶,张了张嘴,目光无神,半晌只礼貌地说了一句,请在登机前半个小时唤醒他。

大概是要睡一会儿吧。这么想着,经理也就不再打扰。

可是少年也并没有合眼,只是望着眼前巨大的落地窗发呆。九点之后他的手机开始响,响了很多次,有电话也有信息,但是他仿佛没听见似的,拿出来调了静音又塞回了口袋。十点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倍自动贩卖机里的汽水。可是他喝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那声音听得人莫名心疼。经理想上前再问一遍他需不需要帮助,但是看到少年的表情的时候又退了回来。

在机场这种地方总能见到各色各样的旅客,来自世界各国,不一样的肤色国籍语言,不一样的灵魂,不一样的故事。在这里待久了,就算从未深入,也好像窥见了人生百态……但经理自认为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那感觉就像,这个人现在就站在悬崖边上,只要碰一下就会掉下去,多说一句话都可能崩溃。他可能已经痛到了不需要安慰和帮助的地步,别人对他的最高善意就是让他一个人呆着,别企图做那双敲碎玻璃的手,哪怕伸出手的本意是想拉他一把。

 

“还有半个小时可以登机了。”

候机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男孩挪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经理带着多了一点关切的职业微笑提醒他。男孩仿佛就在等这一刻,他掏出了手机,开始打电话。

“喂,钟大呀。”

“哎呀别嚷嚷,我没乱跑,真的。”

“嗯,所以……唉你听我说呀。”

“我跟你说件事。”

经理有些于心不忍地别过头。半晌还是抽了一叠纸巾,塞到了明明挂着微笑,却满脸都是眼泪的人手上。

“我要走了……”

他说。

经理不可能留在原地听别人讲电话,只是男孩通话的时间比预计要长了,头等舱的客人都已登机完毕,只剩下他一个。经理侯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把下一组客人登机的时间延到了一分钟以后。

“暻秀啊,我会经常联络你的。”

又断断续续说了什么,直到最后一句话,男孩终于发出了一丝犹如绝望的小兽,又或者只是单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呜咽。

 

“如果看到他,”他沙哑着嗓子说,“告诉他……”

“你就告,告诉他……”

“不要来找我。”

 

少年压着最后一秒登机,上机前他利索地取出手机SIM卡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对经理小声但诚恳地道了句谢谢。经理硬是把嘴边那句“祝您旅途愉快”给咽了下去,改成了“一路平安。”然后他目送着那个孩子拖着行李箱走远,在心里叹气。他只是陌生人,参不透对方的大悲大喜。他只觉得他们这一辈子可能只有缘见这一次面,而这个孩子令人难忘的缘由居然是他的悲伤。

多可惜。

 

 

 

朴灿烈做了个梦。

梦里他们还没有像这样分离,一次都没有。他套着大大的玩偶装,透过透明的塑料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男孩。他带他吃草莓蛋糕,看着他白皙的脸颊和纯真的眼睛,他许诺和他一起去新开的游乐园,想着或许可以一起登上摩天轮的最高点,然后许下一个幸福的愿望。

然后时间转瞬即逝,好像愿望里的那样。他看到少年哼哧哼哧地在操场上跑步,自己笑闹着在旁边陪他一起跑。他看到傍晚的车站,少年朝他递出草莓味的可爱多,他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他看到那辆好像永远都开不到尽头的巴士,少年枕在他肩上浅眠,他轻轻吻着他的头发。他看到他们一起去旅行,他们一同在镜浦的樱花下合影。他看到他们两个人在硕大的KTV包间过生日,互相唱着浪漫的情歌。他看到他为了他打架受伤,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不愿意见人,于是他抢走了他手上的枕头一遍一遍亲吻他的伤口。他看到他成功的音乐演奏,弹得是他写给他的曲子,他上台把花束放在琴盖上,在聚光灯下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他看到海边的烟火,看到他印着火光笑得很幸福的脸,俯下身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

 “我们永远在一起。”

然后呢。

边伯贤踮起脚,亲亲他的眼睛。

“我们永远在一起。”他的眼睛里亮着星星,嘴上甜甜地笑着,“永远不分开。”

 

那这真的很好。朴灿烈在朦朦胧胧中想。梦到的都是他来不及弥补的过去,都是和现实相反的,好像再也实现不了的愿望。全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顾虑,他们从未错过。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蜷缩成一团,被主人留下的铁盒在枕边孤单地陪伴他。铁盒里有几张泛黄的精灵贴纸,早已经无效的戳章积分卡。然后还有一些崭新的东西,几张球赛的门票,两张电影票,几张照片,还有一份整齐对折的琴谱。

琴谱最后一页的下方还留着清晰的铅笔印记,出自那时一无所知的自己。而那下面多了一行小字。

「谢谢你,我的精灵。」

这几天他不知道把这行字翻出来看了多少遍,承受了一定分量的痛苦之后,人变得不再觉得痛苦。很奇妙,从苦涩到最后疼到麻木,一遍一遍自虐般的过程中他安静地度过了日夜,连不自知地掉眼泪都没有声音。

 

边伯贤走了。

再多的词也形容不了,或者说,这一句简单的结论就够了。

他走了。

 

 

他没有再见到朴宥拉,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位许久不曾联系的父亲在这段时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不想知道。可预见的家庭危机果然使家里三个人的气氛降到冰点。他不知道边爸爸得知了多少,也不知道妈妈现在的心情和想法是什么,三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闭口不谈来作为缓冲,各活各的。他不觉得妈妈相信了自己的说辞,但也不觉得她会再做什么极端的事情,因为极端的选择已经有人选过了。

朴灿烈在家呆了几天,好像什么都没做时间就过去了,也没有人管他。手机里塞爆了消息,然后没电到关机。这种日子终结于金钟仁某天下午翘课来敲他家门,把他从窒息一般的牢笼里捞出来。

友人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脆弱地像个瓷娃娃。有那么夸张吗?他接过热毛巾擦了擦眼睛,然后被金钟仁摁着照了一下镜子,那一瞬间他还真以为自己看到了鬼。

 

“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金钟仁有些抓狂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朴灿烈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是啊,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你哥哥去了他生母那里,现在已经完全安顿了下来。”

终于等到的宣判里,边爸爸缓慢而又严肃地说道。与那个从前一直笑着哄老婆孩子开心的幸福男人不同,现在的他头一次在家里拿出从前叱咤商场的威严,和作为一位父亲,一位一家之主的劝诫和警告。

“下半年的考试,好好准备。想要考去哪里读什么专业都随你开心,如果你愿意,选金融数统相关的专业,毕业以后我来安排。”

“灿烈啊。”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这一年很重要,不要分心了。”

多漂亮的一番话。

朴灿烈低着头,朴妈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就像以前一样。

三点信息,男人用委婉的方式清晰地表达了出来。第一,你“哥哥”——是哥哥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回到他妈妈身边了,不要多想。第二,你现在是三年级学生,记得你的人生里真正重要的事。第三,如果你听话,边家的产业可以由你继承,你不要也罢,干什么都好,只要不再撕破脸,你都还是这个家的儿子。

朴灿烈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已经是所有人妥协下,最好的结局了。每个人都那么善良,又那么胆小,都想尽力减少对彼此伤害,哪怕平和已经是假象,但都愿意欺骗自己,时间总会把真正的平和还回来。十天,半个月,一个月。时间本身就最温柔也最残忍,最平凡也最伟大。

 

 

冬天在带来刺骨的冷后也还是走了,春天让花开满城,然后又将人间交给夏阳。五月六日午休时,朴灿烈躲开了所有试图分散他注意的友人,在外面买了个大生日蛋糕,草莓味的,他把它搬上学校天台,点了十九根蜡烛放在旁边,任它们把躯干烧完。他晒着太阳,一个人坐着一口一口把蛋糕吃掉。蛋糕甜到反胃,他喝了很多水才让自己没有吐出来。

傍晚放学后他也在外面走了很久,走到腿脚酸痛却找不回街角熟悉的人影。他很晚才回家,看见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妈妈坐在那儿修剪新买的花,看到他回来松了口气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在担心什么呢,他还能怎么样吗?

对于眼前的人他可能会带上一辈子的歉疚,于是他挂着乖巧的微笑和妈妈说了晚安,抱着毯子到阁楼看了会书,钢琴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一夜无梦,那个人也不曾再来他的梦里。

 

时间可以做到的。就比如发现边伯贤走的那天,发现他的电话再也不可能打通的那一瞬间,他曾觉得天黑得彻底,可是他现在依旧可以踏着晨光上学,在午后晒晒太阳,披着晚霞回家。他一开始觉得这多残忍啊,留他一个人再一遍一遍地走过这到处都充满两个人影子的城市,他觉得他做不到的,可是他依旧这么活着,消瘦和颓废都是暂时的,他不会允许自己一直狼狈下去,他还是要做妈妈面前完美的儿子,于是现在镜子里的人依旧英俊挺拔。他身边的熟人早就把那个名字放到禁区锁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不觉这么做了。因为不想再忍受拔筋抽骨的痛,他也开始逃避回忆逃避思索那段禁忌感情的一切——如果这样能使他顺利呼吸着活下去,等到他们重逢的那一天,等他有能力想出一个两全的方法的那天,他必须这样做。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只是某一天傍晚,这日也没什么特别,后来朴灿烈都记不得这天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在黄昏中乘坐固定线路的回程巴士时,司机大叔突然抬头对他一笑。

“唉,您好哇,从前一起回家的那个小伙子搬家了吗?怎么好久没见啦?”

他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扬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嗯,搬走了。”

 

犹如大梦初醒般靠在车窗边,朴灿烈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城市。现在是什么季节,几月几号,星期几,几点了呢?不太知道。

我有多久没想起你了呢?

好像也蛮久了……不

是每时每刻,从来没有停止。

 

朴灿烈靠着车窗,夕阳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暖意。

点开了清空过后再没打开过的ins,他对着落日拍了张照。

「现在是2013年6月20日,首尔傍晚六点零一分。」

他格外认真地打着字。嗯……好久没跟他说话了,要说什么?

他顿了半晌,又觉得想说话的话其实很简单。

 

 

泰晤士河边突然吹过了一阵风,红格子衬衫的一角扬起,少年反扣的帽子被吹落,在地上滚了三个圈儿。他“唉唉唉”叹道,小跑着去追。帽子滚到路牙边,他弯腰捡起帽子拍拍上面的灰,嘀咕了几声。口袋里嗡嗡震了两下,少年拿出手机看了看。远在故都,唯二还在私下联系的朋友中,有谁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没有任何文字,只是一张截图。

照片应该是对着车窗拍的,玻璃里还有模糊的人影。背景里的街道算不上陌生,落日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间隙里散发着余晖。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星球的同一个太阳,他也正站在晴阳下,停顿住的身影嵌在美丽城市的中央,变成一个孤单的黑点,天又刮风,但只有手机屏上下起了雨。

 

「现在是2013年6月20日,首尔傍晚六点零一分。今天是晴天,有点热,夏天来了。

你过得好吗?我很想你。

你的精灵从未停止爱你。」



——校园篇 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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